“11个可怜的女人跑在看台下方的跑道上，其中有5人在半途放弃了，还有5人在冲线后崩溃了” “它明显超出了女性耐力的极限，只会伤害她们”“这样的女性不太可能成为母亲。因此比赛毫无意义”……记者们这样报道一场女性赛跑决赛。
所幸，那年摄影机已经被发明出来，回放影像可以发现记者说了谎：只有9名运动员参赛，没有人放弃，而且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
这场被视为”明显超过女性耐力极限”的到底是多远的比赛？马拉松？超级马拉松？
答案是，800米跑。
起跑瞬间，数数有几名运动员？| 1928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
荒谬的事还不止这些报道。女性赛后依然被认定由于脆弱而无法跑完这么远的距离，于是，奥运会上的女子800米项目被取消了[1]。
破纪录的2分16.8秒第一次踏入田径场赛后关于取消项目的报道 | THE NEWS
被报道歪曲的这场比赛，发生在1928年的阿姆斯特丹奥运会。这是第九届现代奥运会，也是女性第一次被允许参加田径赛事，当时共设立了5个项目：100米、4×100米、跳高、铁饼和800米。
在这之前，奥运会的主要项目只允许男性参与，后来法国的女子运动先驱爱丽丝·米利亚特（Alice Milliat）创立了国际女性运动联合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Women’s Sports, FSFI），并开始举办女性的奥运会。为了控制FSFI的发展，奥委会和国际田径联合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thletics Federations, IAAF）开始做出改变，经过谈判，女性争取到了参加1928年奥运会的机会。
前四个女子项目顺利进行，奥运会纪录也依次产生。1928年8月2日，阿姆斯特丹奥林匹克体育场的看台上挤满了人，女子800米决赛的时间到了。
9名运动员站上了决赛的起跑线。比赛的前半程，前几名选手的差距不大，在最后一圈的直线跑道上，25岁的德国运动员莉娜·拉德克（Lina Radke）开始领先并与第二名拉开了距离。
拉德克在接近终点线时多次回头去看，身后的日本选手人见绢枝（Kinue Hitomi）和瑞典选手最后努力了，但没有追上来，两人分别获得了银牌和铜牌。拉德克则以2分16.8秒的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成为第一位奥运会女子800米冠军。
“她们太脆弱了”冠军拉德克冲过终点 | 1928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
事实上，那场比赛的前几名选手都刷新了世界纪录。然而，之后几天报刊上的新闻大都在重点描述她们的“过度疲劳”：
在《邮报》的报道中，几名女运动员在赛后倒在了赛道旁。第二名的人见绢枝接受按摩后才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进了更衣室，精疲力竭到连鞋都穿不上。
《纽约时报》的记者威思·威廉姆斯（Wythe Williams）描述有6名运动员“头朝下摔到了地上”[2]。
《匹兹堡新闻》则声称只有6名选手完成了比赛，并且其中5人都崩溃了，并评论“看着一群好姑娘把她们自己跑到疲惫不堪，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场景”[3]。
另外，还有报刊称这项比赛对于女性来说太难了，“它明显超出了女性耐力的极限，只会伤害她们”[4, 5]。
赛后的报道（左滑查看下一篇） | THE MAIL, THE NEWS
所幸，1928年照相和电影技术已经被发明出来，也被用在了奥运会上。
我们可以从当时的照片和影片清楚看到，选手们到达终点后确实露出倦意，在以破纪录的速度跑完800米后怎么可能不累呢？
不过，镜头前的冠军拉德克脸上挂着笑容，只是呼吸还没有平复下来，应该说状态不错。其余参赛者也都完成了比赛，没有人中途放弃。到达终点后，影像中确实有一名选手摔倒，但她很快站了起来，其她选手都减慢速度慢跑或步行，并没有出现五六人瘫倒在跑道边的情况。
刚结束比赛的冠军拉德克 | 1928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
体育比赛让她们“不像女人”800米终点处 | 1928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
除了描述女运动员们比赛后的疲劳，报道还发布了当时医学专家的观点：“体育运动对女性是危险的，比赛会损害她们的生殖功能。”
一名生理学家在《邮报》上称，女性的生理情况不能承受比赛的压力。她们的心脏周围有一层脂肪，因此效仿男性参加比赛是非常危险的。所有女性必须认识到，无论她们经过多少训练，都无法改变自己的生理状况。
另一位专家则指出，女性天生不适合这么剧烈的运动。这样的女性不太可能成为母亲，因此比赛毫无意义。但男性运动员相反，他们会有更优秀的孩子，这都是为了集体利益。
其他报刊也在赛后宣扬，女性会因为这样“可怕的精疲力竭”变得不像女人、提前衰老且生殖能力受损。
当时专家的观点 | THE MAIL
当然，今天我们知道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如果训练、饮食和恢复适当，女性也可以进行艰苦的训练，不断提高自己的成绩。对于普通人来说，运动更是可以改善身体和心理健康，减少很多慢性病及肿瘤的发病风险。针对女性，适当的运动还可以在孕产过程中，把母亲患妊娠期糖尿病、高血压、产前抑郁及孩子巨大儿的风险降低39%~67%，而不会升高流产和早产等风险[6]。
而过度的训练，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都损害身心健康，甚至影响生殖能力。男性并没有特殊的“伤害豁免能力”。
“不能像男性一样比赛”
至于运动能力，通常女性没有男性那么强壮。这是因为相对于男性，女性体型小、肌肉量小、肌肉快速收缩能力低（I型肌纤维比例高）、脂肪多，因此力量更小；而且运送氧气的能力也比男性低约20%，原因包括心脏小（每分钟向全身输送血液少）、肺容量小、携带氧气的血红蛋白含量低等[7]。
但女性肌肉抗疲劳能力强，在长时间运动中利用脂肪的能力强，因此耐力非常强[8]。
至于具体的比赛成绩，随着女性参与体育运动的增多和深入，性别之间的差距逐渐缩小[9]。近几十年，各项运动成绩的平均性别差距稳定在了10%~12%。其中，对上半身力量要求高的项目，性别差距可超过20%（划船类），而距离非常长的全身运动项目，性别差距可缩小至5% [7]。
历年参与奥运会人数以及800米跑步世界纪录的性别差异 | 参考文献[9]
同场竞技时，女性成绩通常不会超越男性，但也有例外。长距离的开放水域游泳，是女性最容易胜过男性的项目，比如在超过30公里的横渡卡塔利娜海峡（Catalina Channel）历年记录中，女性的平均成绩和最佳成绩都超过男性约半小时。这可能是由于女性在肌肉耐力、利用脂肪能力、在水中的浮力及阻力方面占一定优势[10, 11]。另外，在超长距离跑步比赛中，女性冠军的成绩也多次超过男性。
32年之后，又是32年随着游泳比赛距离增加，成绩的性别差距减小 | 参考文献[7]
在那些歪曲的报道后，德国队的队医伯格曼（Bergman）医生申辩，德国数十年来的医学检查已经证实体育竞赛对女性没有伤害。她补充说，拉德克像任何别的女性一样做饭、缝纫、做家务，体育没有影响她。
但在8月7日，国际田联依然投票取消了女子800米项目。会议中，“取消所有奥运会女子田径比赛项目”的提议，被以16票对6票否决了；但对于“沿用当前项目”的建议，也被14比8票否决了。最终，会议批准了女子100米、400米接力、跳高、铁饼、标枪和80米跨栏；否决了800米、跳远、铅球和200米项目[12]。
从1896年到1928年，女性经过32年努力才踏入奥运会的田径赛场。拉德克成为第一位女子800米奥运金牌得主后，又独享了这份荣誉32年，才等到了第二位冠军——1960年罗马奥运会终于恢复了这个项目，苏联的柳德米拉·舍夫佐娃（Ludmila Shevtsova）赢得比赛。
之后，女性参与到越来越多的体育比赛中，1984年第一次在奥运会上跑马拉松，2012年第一次进行拳击奥运比赛……比赛项目数量与参与人数逐年增涨，女性运动员的水平也渐渐提高。
德国队的队医在英国《太阳报》为女性运动员申辩 |THE SUN
“你也想参加吗？”
现在，所有奥运项目都允许女性参加，男女运动员人数比例也在2020东京奥运会上达到了最平衡的51%比49%。
不过，依然有项目要求女性运动员的服装长度不得超标，有新闻只报道女选手的相貌身材和男选手的成绩，有记者只向她们提问事业与家庭的平衡，女性运动员也仍然在努力训练的同时拿着远低于男性的报酬。
专业运动员离我们太遥远，在普通人运动的统计中，全球女性活动量不达标的比例明显高于男性（分别为31.7%与23.4%），特别是在儿童青少年和年轻人当中更是如此。而儿童青少年正是很需要充足运动来保持身体健康和提高心理幸福感的人群。
也许有人会说，是女性自己天生不喜欢运动。但在学校里，她可能比他更难找到自己喜欢的运动项目和场地，受到的鼓励更少；即使同时爱上足球并想加入球队，也许他顺利进入男足队，而她发现学校还没有建立女足队；想踏入健身房的时候，她会担心周围人指点“就是想让别人看”“不顾家”，而他并没听过这些闲言碎语。
今日女性参与运动和竞技的权利，是经过很多努力争取来的，之后还需要更多坚持来保留。面对质疑“你也想参加吗”，回答可以是“当然，为什么不行呢”。
今天体育场上的女性运动员们 | 国家体育总局
参考文献
[1] https://olympics.com/en/news/in-amsterdam-in-1928-lina-radke-was-the-first-female-olympic-800m-champion-but
[2] Wythe Williams, “Americans Beaten in 4 Olympic Tests,” New York Times, August 3, 1928, Sports Section, pp 32.
[3] Knute Rockne, “Yankees Have Another Dull Day in Olympics,” Pittsburgh Press, August 3, 1928, Sports Section, pp 21.
[4] Lou F. Marsh, “Jean Thompson Loses But Beats World Mark with Fanny Rosenfeld,” Toronto Star, August 3, 1928, News Section, pp. 1.
[5] “Amsterdam Like a Gigantic Circus, Including Clowns,” Montreal Daily Star, August 3, 1928, News Section, pp. 1.
[6] Mottola MF, Davenport MH, Ruchat SM, et al. 2019 Canadian guideline for physical activity throughout pregnancy. Br J Sports Med. 2018;52(21):1339-1346.
[7] Sandbakk Ø, Solli GS, Holmberg HC. Sex Differences in World-Record Performance: The Influence of Sport Discipline and Competition Duration. Int J Sports Physiol Perform. 2018;13(1):2-8.
[8] Bassett AJ, Ahlmen A, Rosendorf JM, et al. The Biology of Sex and Sport. JBJS Rev. 2020;8(3):e0140.
[9] Thibault V, Guillaume M, Berthelot G, et al. Women and Men in Sport Performance: The Gender Gap has not Evolved since 1983. J Sports Sci Med. 2010;9(2):214-223.
[10] Nikolaidis PT, Di Gangi S, de Sousa CV, et al. Sex difference in open-water swimming-The Triple Crown of Open Water Swimming 1875-2017. PLoS One. 2018;13(8):e0202003.
[11] Knechtle B, Rosemann T, Rüst CA. Women cross the "Catalina Channel" faster than men. Springerplus. 2015;4:332.
[12] “World Saved for Feminism as Federation Decides to Retain Women’s Olympics,” Los Angeles Times, August 8, 1928, Sports Section, pp. 1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ID：Guokr42），作者：代天医，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