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技术,似乎正在成为算法时代的一种反向潮流。

在豆瓣“反技术依赖”小组聚集了两万多名组员,他们尝试与各种“技术”对抗:生活购物类应用、短视频、社交媒体、资讯App,甚至是手机和互联网本身。卸载和强制戒断是最常见的手段,相比之下,“低配版”是更实用主义的选择,比如用网页版替代App,把智能手机替换成墨水屏或是老年机,等等。

类似行为在近些年并不少见,“数字极简主义者”“戒手机”这些豆瓣小组同样聚集了为数众多的、试图摆脱技术依赖的践行者。我们身边大概也有越来越多人关注屏幕使用时间,有意减少手机的使用。

可以说,对技术依赖的警惕以及妄图逃离的类似努力,已经成为当下的一种小趋势。问题在于,这波对技术的抵抗潮流,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它又带来了何种新的变化?跟随本期全媒派(ID:quanmeipai),共同探讨“反技术依赖”的深层逻辑与真正影响。

倦于过载,怠于连接

抵抗的另一面,其实是对技术陷入深深的依赖。

“反技术依赖”小组的不少人在入组宣言中写道:之所以要加入,是因为此前过于依赖技术——手机使用时长每天超过12小时,必须时刻跟人保持联系,一离开手机就无所适从;也有人自认是“线上社牛”,但切换到现实生活中就成了“社交废物”。

图片来源:豆瓣

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在当下语境谈论“技术”,它的概念已然不再是广播时代或电视时代那么清晰唯一。步入互联网时代,技术已经发展成为依托于互联网与算法,根植于社会关系网络与平台架构,以文字、图片、音视频为呈现形式的集合体。当我们在讨论技术的相关问题时,有时是在讨论作为集合体的技术,有时是针对某一具体的技术类型。

整体而言,在获得算法的加持后,移动互联网以一种更有影响力和不容拒绝的态势,将人类日常生活与生产实践卷入其中。算法是平台时代的产物,它加速了平台的连接效率,将个体与个体、个体与信息进行匹配。这种连接是极为精准的,加上移动终端无处不可连接、无时不可连接的特性,使用者能够在算法推荐的信息洪流中不断消费、保持沉浸。

根据极光发布的《2021年Q4移动互联网行业数据研究报告》,移动网民平均每日使用app的时长达到5.1小时,与之对比,2018年的同期统计数字是4.4小时。[1]

过量的连接,剥夺了使用者本应投入到现实生活的时间与精力,导致对技术的倦怠。

互联网出现之前,大众的信息来源相对单一,信息量微小并且缓慢。但是在媒介大爆发之后,讯息一涌而来,一方面,通过各类型媒介的中介化作用,人们能够接触到异常丰富的外部世界,信息贫瘠的状态被彻底改变;但与此同时,个体也置身于更加纷繁复杂的境地之中。

对于信息的作用,《社交媒体简史:从莎草纸到互联网》作者汤姆·斯丹迪奇认为,人类之所以要交流社会信息,目的在于加强社会纽带的链接,进而扩大群体规模。在早期人类文明发展史中,信息的获取与交流是提升群体安全的手段。[2]但现状却是,经由算法传递而来的信息,已经远超我们的需要。许多信息跟我们的近身生活并无关联,但算法营造出一种跟我们有关的假象,并将之强塞到信息流中。

信息过载是最先出现的反应。它往往会引发选择困难,进而导致思考能力、判断能力和注意力的贫困。ID为“宇宙浪费指南”的用户在分享自己逃离技术的心路历程时提到,过度使用社交网络,导致他“注意力支离破碎、专注力被剥夺”“表达能力严重损伤”“大脑被垃圾信息填满”,这些负面效应,其实正是信息过载的后果。[3]

除了信息过载,当下的技术也带来过度连接问题。 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曾提出著名的“邓巴数”,指的是基于智力/资源限制,每个人能够拥有稳定社交网络的规模是150人左右。但现状却是,社交媒体使我们连接了过多数量的其他个体,每个人都有远超过“150”这个数字的好友列表。

根据威廉·詹姆斯的看法,个体意识的相互隔绝,是人类生存的既定特征。我们需要与他人保持连接的同时,也需要私密性的独处来维护主体性。但过量的连接无疑带来了过度的社交压力。感知过载、信息过载、沟通过载以及社交过载是社交媒体最主要的四种过载类型,除了信息过载,其余三种都跟社交有关。[4]

图片来源:公众号提供

一方面,手机像“无限缰绳”一样,使我们必须随时在线,既能够连接到其他人,也能被其他人联系,随时随地被“召回”的状态意味着持续性的精神内在紧张。

另一方面,我们过多“遭遇”了他人的情感世界,往往容易导致情感麻木。此前,全媒派的一篇文章通过访谈发现,“麻木”是数字媒体促成的主要负面情绪之一:“好像明明身在局中,却又奇怪地感觉被移出局外;像有一个巨大又虚无的麻木感,我们像是被麻醉了。”[5]

韩秉哲在《倦怠社会》中说道:“一个匮乏的时代,人们专注于吸收和同化。而在过剩的时代,问题是如何排斥和拒绝。普遍的交流和信息过剩正在威胁全体人类的免疫机制。”[6]长期的信息过载和过度连接,导致了心理层面的倦怠。这或许是引发技术抵抗的最主要原因。

技术抵抗潮带来了什么?

“信息过载” 和“过度连接”,是技术带来的相对显著的问题,其它诸如极端、暴力、炫耀、谣言等信息的流行,同样加剧了使用者的精神消耗,引发了心理健康方面的问题。此外,对于数据隐私保护的考量,也是不少使用者怀疑技术的出发点。

上述的这些问题,有的是由于技术本身特性导致的,有的是中介化平台的存在所致,也有的是商业化目的导致的。无论如何,正是因为当下人与技术的关系愈发密切,这些问题显得异常显眼,人与技术的对抗也更加直观并且迫切。

从前些年“逃离社交媒体”运动,到近些年“技术抵制”(Tech-lash)运动对大型科技公司的批评;从国外监管机构纷纷推出技术规制法案,到国内对算法系统的持续审视与反思,都可以视为不同个体在技术时代为捍卫自身主体性而进行的努力。

这股抵抗潮流带来了许多改变。比如,面对算法带来的信息过载和茧房效应,国内不少年轻用户正在尝试“驯化算法”,以尝试夺回“主动权”:比如故意点击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内容以混淆算法,使之推荐自己兴趣之外的多样化信息,或者干脆关闭App的算法推荐功能,尽量使用不带算法推荐的应用等等。

用户对算法的抵抗趋势反过来影响到科技行业。 不少科技公司开始淡化算法推荐的功能比重,或是推出人工编辑的产品。2018年,Twitter在算法信息流之外,允许用户选择按时间顺序显示信息;2019年,Facebook开始为新闻版块招聘资深的人工编辑;在2021年底,又推出了一款名为Bulletin的采用编辑筛选的资讯App;同年,Instagram也宣布将重新开放按时间顺序的信息流选项。

面对新兴技术带来的依赖问题,还有不少用户通过回归旧的媒介形式来进行抵抗。比如,回归纸质书而非各类App来进行知识获取,尝试用长邮件而非即时通讯软件来与好友保持联系和沟通等等。从Newsletter这种媒介形式的再度流行也可以看出,对旧媒介的回归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代表了一种趋势。

Newsletter是相对古早的媒介形式,在上世纪80年代就颇为流行,近几年,主打Newsletter服务的Substack等产品又受到了国外用户的追捧。

Newsletter实际就是以电子邮件为纽带的内容获取方式,用户进行主动订阅,加入某位博主的邮件通讯组,当后者进行内容更新后,就会以邮件的方式推送到订阅者的邮箱。从信息获取的角度来看,Newsletter这种媒介形式的交流效率极低,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不显示订阅数,不显示点赞数,也不能进行即时的评论和互动。但反过来看,这是一种更高效的信息交流方式:

受众主动性更强,可以主动订阅自己感兴趣的信息源,以此摆脱算法的被动喂养,减少无用信息获取;创作者和订阅者的关系更加直接、平等,每一位订阅者都可以通过邮件直接与创作者交流;而创作者直接“拥有”粉丝,内容可以直接发送给订阅者,而不用经过算法的筛选与屏蔽;同时,由于Newsletter的使用基本不依托于平台,也保证了隐私安全,避免广告泛滥。看起来是更“慢”了,实际上是更“快”了。

图片来源:Letter.wiki官网

刚上线不久的英文平台Letter.wiki也是例子之一。作为严肃评论平台,Letter.wiki网罗了大批一流的学者,它并没有采用传统的专栏制,而是要求每一位作者通过书信的形式沟通。平台上的每一篇内容,都以“Dear XXX”打头,以“Best wishes”结尾。由于不支持即时的评论和互动,每一位作者在回应之前都需要认真斟酌观点,仔细组织语言后进行回复,从而形成了更有意义的深度交流。

锚定对待技术的正确态度

抵抗技术的行为之所以会成为一种潮流,是人们出于对技术依赖和主体性侵蚀的警惕心理,想方设法地摆脱这种依赖。

说来有趣,在信息匮乏的时代,人们曾经为了建立与他人的连接而穷尽想象力。电报、电话、广播、电视、互联网,这些媒介技术都是出于这种期盼的愿景而诞生。到了信息资源极大丰富的今时今日,获取信息、连接他人不再是一件难事,但倦于信息的过载和连接的过度,我们又在寻求解脱。

到目前为止,对技术的抵抗并不是一种大规模的趋势,仍是存在于小部分群体中的反思。 只是通过这股小范围的浪潮中涌现出的现象,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我们仍能够试图重新思考发明技术的初心,以及锚定与技术相处的正确态度。

一如尼尔·波兹曼所说:每一种新技术都既是包袱又是恩赐,不是非此即彼的结果,而是利弊同在的产物。[7]

参考链接:

[1]《2021年Q4移动互联网行业数据研究报告》,数据来源:极光APP(Aurora Mobile,NASDAQ:JG)

[2]汤姆·斯丹迪奇《社交媒体简史:从莎草纸到互联网》(中信出版社)第1章

[3]少数派用户“宇宙浪费指南”的分享:《在虚拟世界找平衡:一次「逃离」社交网络的尝试》

https://ios.sspai.com/post/69565

[4]李慧、周雨、李谨如:《用户正在逃离社交媒体?——基于感知价值的社交媒体倦怠影响因素研究》,《国际新闻界》,2021年12月

[5]全媒派:《焦虑、疲惫、麻木:那些受社交媒体困扰的人,正在这样做》,

https://mp.weixin.qq.com/s/oGHJBCQQmn5DyGdoxgtCzw

[6]韩秉哲《倦怠社会》“精神暴力”章

[7]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中信出版社)第一章

【今日互动】

你是否经历过“信息过载”和“过度连接”带来的困扰?除了关闭算法推荐和回归旧媒介,还有没有别的方式能让人们减少技术依赖,更好地与之共处?欢迎在评论区和我们交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全媒派”(ID:quanmeipai),作者:苏伦,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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