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是龙华富士康一天中第一个交班时刻。
天光依然被湮得严丝合缝,只有路灯连绵不断地提供光源。一小股一小股人流从黑暗里冒出来,移动到 主路上形成浩浩荡荡的河流,再与从正门而入的另一股交汇。他们脸上的神情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麻木茫然,像深海里 两队无声交错的鱼群。
偶尔有三两熟人靠近一平米的范围,不得不打个招呼:
“这个月加班加了多少?”
“二十多个小时吧,还没加满。”
声线压得低低的,仿佛怕吵醒自己。有下班的人走累了,干脆停下来,坐在马路牙子上抽一根烟,也不说话,只眼神随着人流转动。
富士康的夜晚
旧真有一辆二手自行车,每次交班的时候他就骑着车,穿过半个厂区,去北门外吃一碗面。与此同时,他会把手机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偷偷打开相机,拍下眼前的场景,再经过剪辑,配文,上传到B站。
旧真在“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深圳城里生活了十二年,其中有十年是在富士康的车间里度过,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不加班、不升职、不买房、不结婚,永远游离在社会时钟之外。
2018年,他开始拍视频。讲电影、流水线、富士康和龙华,偶尔送送外卖,做几天日结工,甚至去讲开放麦,赚几个钱的同时也是为视频积累素材。
“富士康往事”系列走红之后,35岁的旧真多了个新头衔——“富士康王家卫”。他不肯对外透露本名,有媒体拜访他的时候会调侃着称呼一句“王家卫老师”,但他本人并不太满意这个称号,
“总觉得是对王家卫的一种侮辱。”
学生时代旧真喜欢电影,但世纪初的华北农村也没有电影院,看片还是用的光碟,就连万青也要再等几年才会决定买一把假枪,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他那时住宿舍,在网吧看完《东邪西毒》,回头就请求班主任帮着印了一本的台词,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
大学因为学费便宜和好就业,他去了武汉郊区一所专科学校念了机械制造,毕业那年被一辆大巴车拉来龙华富士康,在流水线上一直待到就是十年,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永远有新面孔。
富士康门口,大巴车载着人来来往往
两年前,旧真终于下 定决心离开,也是那时他才发现,有一大批像他一样要逃离富士康的人,但最后要么逃不掉,要么再回到富士康来。
他觉得富士康就像“肖申克的监狱”一样,自己花了十年才挖出了一条越狱通道。但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像那个老头,总想着有朝一日再回去。
今年三月,他预备去佛山一个粉丝的家具厂待一段时间,但他不打算退掉离龙华富士康直线距离不足500米的共和新村里的那间房子,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富士康现在对我来说就属于一个复活点。”
龙华城里的幽灵
在龙华,四处都能看到一些大幅标语,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无奋斗,不龙华”,读起来格外激励人心。
但在那标语底下,龙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汽车站附近的丽枫酒店楼下,每天凌晨五点都会神秘地聚集起一片人流,面包车静悄悄从昌永路穿行而过,带走一些人,也留下一些人。而在天亮之前,他们就会再一次神秘消失。
还比如,共和新村旁边那一大块终年被围挡拦住的荒地原本是要搞开发的,没想到几铲子下去挖出了一座古墓,施工暂停,只留下一个大坑。有一年深圳下大雨,坑里挤满了水,附近一个中年男人酒后去钓鱼,没站稳跌下去淹死了,那块地从此就被围了起来。
富士康的员工基本上都是两班倒,晚班上多了作息调不过来, 夜间迟迟无法入睡,旧真就喜欢在富士康一带游荡,昼伏夜出,仿佛一个静悄悄旁观的幽灵。
他亲眼目睹了这十几年周遭的所有变化。最开始的时候,这一带都是厂房,居民楼很少,有也是七八十年代的那种老建筑,龙华广场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龙华汽车站人来人往,他每次去广州都在那坐车。
当然,还有富士康。他刚来那年,龙华富士康外面的几条路都还没有装电灯,前辈告诉他, 下夜班的时候必须走在路中间而不是两边,因为墙根的暗影里随时可能藏着持刀的小混混。女工们回家都得结伴出行,有段时间,为了保护员工,公司甚至专门派了车在门口接送。
大概2015年之后,高楼开始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将龙华广场层层包围,在市中心上班的白领搬了进来,每天像候鸟一样在两地迁徙,4条地铁线路交织成一个敞开的口袋,昼夜不歇地吞吐着人流。
龙华汽车站也不再有车次,人们改去不远处的深圳北站坐城际,但每天依然会有人流拖着行李箱来到这里,走进楼上或楼下的人才市场,为接下来几个月或大半年寻一份零时工。
所谓零时工,即“零工”的口头称谓。不同于按日和数量计算的临时工,零时工通常是按小时计算的。
大多数时候, 富士康的“零时工”薪资都是所有招人的厂里最多的,这会儿刚开年,算小旺季,好几个岗位都开了29元一个小时,一个月下来算上加班有7000-8000元左右。
除此之外,零时工在富士康,抽签决定10%的人缴纳社保,剩下的只需要交一个30元的商业保险就再没有其他扣款,而且富士康包住宿,四人间,一个月110元,还有食堂,15块左右就能买到两荤一素。
不少零时工会根据工价变动在富士康的不同厂区之间跳来跳去,龙华汽车站永远也不缺人气。
旧真管这些来求职的老哥儿们叫“灵活就业者”,离开富士康之后,他也成了“灵活就业者”。
富士康对面的宿舍楼
他在B站一共有两个账号,上传过327条视频。2018年底,他因为长期作息不规律,痛风发作,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养病期间,为了打发时间,旧真开始高密度地刷电影解说,看到后来有几分醍醐灌顶,觉得这玩意儿难度不大,自己也可以搞搞看。
据后来他的自我分析,主要心理动因其实还是“想在网上装逼”。
总之,在那之后他就把游戏账号注销、装备分解,一起打麻将的同事也全部拉黑,开始一心一意做起了“自媒体”。
“总用一种蜜汁自信,感觉自己一定会有很多粉丝”,然而几条视频都静悄悄的,他干脆偷跑去同类型的UP主评论区留言:
“我穷得吃方便面都舍不得放盐,你们关注一下我吧。”
当天晚上,旧真记得清楚,他一共骗到了78个粉。但这招后来再没有成功过,因为一群人骂他,很多博主还把他拉黑了,不让他再在评论区里说话。
真正火起来,还是开始做和富士康有关的内容之后。那会儿他被调去了数码车床部门,工作内容一下多了起来,再也不能摸鱼看电影,心里攒了不少怨气,每天干活的时候就 “像个怨妇一样琢磨着要怎么给公司造成点损失”,后来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不让看电影,视频没素材,那我就在公司找素材好了。
作为技工,旧真上班是不用上交手机的。他偷偷用手机陆陆续续拍了几期富士康的日常,主角基本都是他的工友,有36岁的单身老狗,成功转型做设计师的厂狗……他们私下里互相都用“狗”来形容对方,工友有时候被拍烦了,会白他一眼,吐槽一句:“天天消费我们”。
有一回,旧真拍了工友之间的一次吵架,起因是他把一个工友的午睡床压坏了,对方很生气,为了安抚他,旧真答应给他买一张新的。
但直到离开富士康两年了他也没买,因为他知道如果买了这一个其它被他压坏床的人也会开始找他算账:“不能开这个口子你懂吧?”
有时候他也会去街上,搭讪一些陌生人。人行天桥上白天在富士康打工、晚上直播卖辣条的湖南姑娘;36岁住在市区,热爱冲浪的姐姐;凌晨三点还在街头游荡的女人;因为疫情不得不进厂打工的“艺术家”……
富士康门外凌晨还在营业的烧烤摊
他搭讪的技巧不十分娴熟,经常要做半天心理建设才敢开口,还有 很多镜头是偷拍的,所以画面经常因为摇晃而呈现出迷幻的质感。片头喜欢放王家卫的电影配乐,台词偶尔会有错别字,轻易就能给人以一种粗粝却真实的触动。
旧真开始拍摄富士康的时候,其实各大短视频平台已经有了不少和富士康有关的素材,拍摄者通常是为了找点副业赚几个钱的富士康员工,屏幕那头的观众则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窥私欲,打探着这 座围城里的生活。
做了近四年的视频博主,旧真陆陆续续攒下了20万块钱,其中大头是几只广告。但离开富士康之后,视频的数据就越来越不好了,投放也很少再找上门。再减去花在电脑、相机、补光灯、收音设备等上的几万块, 他现在每个月的平均收入甚至还比不上富士康。
这也是他今年不再更新,而是迫切想再回到工厂的原因:
“没有素材了。”
围墙里的股票与爱情
旧真租住的房子在共和新村的九楼,楼顶是一个很宽阔的天台。有人在上面种了一盆小西红柿,叶子都枯萎了,但两颗红彤彤的、饱满 的 果实还挂在枝桠上。
站在那盆西红柿旁边,可以将大半个龙华都尽收眼底。
正前方是龙华广场和龙华艺术中心;左手边往前的高楼是星河ICO,绿色的logo在太阳底下热情洋溢;右手边,视线跨过一小片居民楼,就是富士康的厂区。
旧真刚进厂的时候,厂里的每栋建筑物二楼都拉着一张网—— 为了防止有人跳楼再砸到下面的行人。
富士康的墙头缠着铁圈
是的,就是在旧真进厂那年,富士康发生了连环跳,到底是十几跳旧真也搞不清了。但那段时间,每天晚上8点开始,他就会被打发到厂里的某处天台守门,一直守到第二天八点,偶尔给维修设备的工友开锁,其他人则一律不许出入。
旧真并不太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跳楼。
因为家里没钱,他大专最后一年的生活费是打工挣出来的。先在北京待了一个月,又去呼和浩特,辗转在各个工地,用推车搬运砖块或其他材料,北方七八月的太阳烫得像开水一样,一天下来也就60块钱。
相比而言,富士康已是很好的选择,“至少是恒温车间”。
旧真他们几个临近专业,有10%最后都来了富士康。在这里,大专校招进来的就直接是师级,不用像普工一样上流水线,每天都在车间里待着,操作和检修一些技术难度比较高的设备。
技工比普工的不可替代性要高一点,很多数据和操作方式只有一遍遍亲自测试过的资深技工才知道。旧真曾拍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他们车间一个同事离职,和管理层闹得很不愉快,一气之下把电脑给格式化了,所有数据全部消失,把上面气得跳脚。
但技工也是工,如果拆分成一周七天,每天八个小时以上,实际工作内容依然是琐碎、重复,且无聊的,过去十年,旧真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拧螺丝。
为了排遣这种枯燥,他开始和工友们打游戏,一下工就泡在网吧里,玩到第二天交班,洗手间里抹把脸就直接回去。
富士康门口的城中村,返工的人在扫行程码
在富士康的周遭,大大小小的网吧随处可见, 它们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这座工厂上,营养来源则是里面的每一个工人,为他们提供一个与机械肉体截然相反的精神乌托邦,也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在这里面,猝死的故事屡见不鲜。
和网吧一样密集的,还有彩票站。越穷的人越爱买彩票,这是彩票自诞生以来就不变的规律。旧真的室友兵哥,就是一个沉迷彩票的人,每天必须等到深夜12点,所有类型的彩票都销售截止并开完奖后才肯回来。
旧真不信那玩意儿,但和兵哥一样,他从不寄希望于靠打工来赚钱, “工字不出头,出头也是土”;也吃过太多没钱的苦,“当年如果我家稍微有点钱我就去学影视编导了”,所以旧真对“钱”特别渴望,“一直在想怎么弄钱,想要不劳而获。”
除了打工看不到希望,这份工能保多久也令人怀疑。实习期间,培训师就跟他们说:“未来龙华富士康只会留下5万人,其他工种都会被机器人取代,所以你们必须珍惜眼下的工作。”
后来十年,旧真亲眼见证了这个说法。 厂区里,“无灯车间”越来越多,打旁边路过,偌大一个厂房只能看到几个人在活动;
厂外的城中村,富士康的居住者比例越来越少,旧真有时候跟楼下的理发店师傅聊天,对方告诉他,过去自己的顾客起码有八成是富士康里的,现在可能不到两成;
南二门外的人行天桥,这几年新修了一个商场,想要网罗上下班的人流,结果一直冷冷清清,好多店面都租不出去。刚入职的时候,旧真所在的工作群还有120来个人,到2020年只剩下60个,其中还有一半是不干活的小领导。
不安全感始终如影随形。
富士康附近随处可见的标语
拉动他的还是兵哥。除了买彩票,兵哥还会炒股,有一回,他进车间门的时候买了一只股票,走到工位上那支股票就涨停了,从此兵哥就成了车间里的股神,大家都开始跟着他一起炒股。旧真也把13000块钱的存款都投了进去,结果没过多久,股灾来了,钱全部被套牢。
好在他有耐心,等了几天,终于有一只涨了回来,倒手就赚了2000块钱。
“我心想,这2000是不义之财,得赶紧把它花掉才行”,于是他转头就办了一张健身卡,然后被拉进一个群,和他一个村的群友私戳他说有一个艺术品项目,想拉他来投资,理由是那年房价涨得太快,跟进不了,股市又熔断,只有艺术品才有希望。这一回他运气好一点,赶在崩盘前40天带着工友们全身而退,赚了6万块。
这次赚钱给了旧真不少信心,那会儿正是P2P和比特币最火的时候,他又先后盯上了一个马来西亚的资金盘和一个数字货币项目,没过多久,政策明令禁止数字货币ICO,P2P也陆续爆雷,旧真投进去的16万血本无归。 里头有自己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也有从信用卡里套出来的4万块。
最后他不得不先找老同学借了6万,才撑过这段日子。
在富士康,相互之间借钱也是常事,但要不要得回来得看运气。旧真的另一个朋友,因为花钱没什么规划,对朋友又有求必应,在富士康打了几年工反而倒欠了20多万元。他想把借出去的钱要回来,但没成功,最后只能离开富士康去了一个写字楼当保安,每个月发5000存4000,也需要五年才能把这笔钱还清。
夜间的龙华
旧真想靠投资“不劳而获”的那年是28岁,算命师傅跟他说,他会在这年结婚。但事实上, 爱情就像口袋里的钱一样,水过无痕。
富士康常有员工之间的联谊活动,旧真一次也没参加过,他胆子小、也自卑,每次相亲把照片发过去之后就没下文的经历,让他 觉得自己像牲口市场上一头等待被挑选的猪。
不过其实有一年,他也曾在隔壁车间碰到过一个让他心跳加快的女孩。俩人刚好还住一个城中村,他经常偷偷观察对方的出门规律,然后再装作偶遇,俩人就可以在上下班的路上短暂地相处一段。
那年情人节,他终于鼓起勇气想约女孩看电影,便趁下班之前去了隔壁车间,女孩刚好不在,只有另一位男工友,他找对方打听,并告诉对方他想请女生看电影。对方回答:“你请她干嘛,不如还是请我吧。”
旧真愣了一下,答应了,然后他们就去看了电影,对方还请他喝了20块一杯的奶茶。再后来没过多久,那个女孩就从富士康离职了。
“其实我知道没戏,因为 有一回在路上她说我长得像她爸爸。”
像旧真这样三十来岁依然没有成家的工友在富士康也不少,比如前面提到的兵哥,他比旧真还大两岁,既不结婚也不谈恋爱:“我一毛钱也没有,自己都顾不好,祸害别人女孩子干嘛?”
旧真对此深以为然,但沉默一会儿,他又自嘲起来:“你觉得我这样的还能找得着?”
富士康招聘中心旁边的马路停满了大巴车
触发离开契机的是另一个工友,对方在几年前就离开过一次,后来在外面没混好,又重新回来了富士康,但只待了一年多,缓过劲儿,又重新冲了出去。旧真想:“他都二进二出了,我为什么不敢去外面看看呢?”
2020年,旧真向线长递交了离职申请,对方没有挽留他,“在富士康,没有哪一个人是无可替代”,甚至过去需要走一个月的离职程序他三天就走完了,推着单车走出富士康的大门的时候,他替自己的视频想了一句台词:
“我离开富士康的那天,天下着雨,风是往南边刮的。”
但是时隔两年,站在自家天台上的时候,他已经不太想得起当时的情境了。反倒是回忆起刚进富士康实习那年,他原本因为受不了这里的气氛想离开,一个头衔特别吓人的领导找他谈话,说他们肩上扛着祖国的制造业,未来年薪十五万、二十万也不是没可能。
谈完话后,他决定安心留下来,还和工友一起去爬了趟山。山顶的视角和现在差不多,几个寸头肩挨着肩,扯着嗓子冲底下嚎培训期间公司教的口号:
“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未来是属于我们的!富士康也是属于我们的!”
但事实上直到他离开富士康,他的头衔已经升到师3,薪水也不过每个月5800的底薪再加上加班费,到手6000多,这还是 涨过四次之后的价格。
前段时间有离开富士康回老家的朋友找他借钱还信用卡,他没同意,因为他上一次借给对方的两万块还没收回来。他也理解对方的难处,身上背负着房子和孩子两座大山,
“我都不敢回消息,就当那两万块不要了吧。”
从富士康到三和大神
旧真还在富士康上班的时候,经常会去“基地”附近闲逛。
那里曾是有名的三和大神聚居地,他们经常出现在新闻里,喝1元钱的水,吃5元一碗的挂壁面,住网吧或者直接睡在大街上,条件好一点的就去住20元一张床位的家庭旅馆。
旧真远远地观察他们,起初还带一点像屏幕对面的观众俯视他的工厂生活的姿态,没想到却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比如并不是所有大神都做日结,也有人会在街边支一个卖二手电子产品的摊子,货物大多来路不正。旧真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经常当街撒尿,很不文明;还比如他们一个晚上通常要换好几个点才能睡完一个整觉,之前很多大神睡在龙华广场的躺椅上, 到了大半夜,就会有洒水车开过来,往广场上洒水赶人,他们就只好起来,走到公园的白塔那边去。
如果碰到着实有趣的素材,他会把手机扣在胸前,偷偷录一段。这种行为必须要十分小心谨慎才行,自从被NHK的纪录片传播开来之后,大神们就十分反感被拍。
旧真就碰到过一次冲突,大神们将一个年轻男人围在中间,要他交出手机,男人辩解说照片已经都删了,但大神们依依不饶,非要摔碎他的手机才肯罢休。圈子围得很大,外围的甚至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只是兴冲冲地问旁边人:
“又是日本记者?这帮卖国贼。”
后来大概是因为僵持太久,年轻男人态度也很强硬,大神们悻悻地褪去了。旧真小心翼翼上前搭讪,对方告诉他,自己是从北方来旅游的,月薪两万多,却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于是想来看看这帮大神们是为什么能活得这么无忧无虑。
旧真没问他看完有什么感悟,他想:
可能每个人都是躺平者,但其实躺平也是个伪命题,不去打鸡血,不去拼命的给资本家创造价值,就是躺平了。他在富士康上班,也是给工厂创造价值、创造利润,但因为他不肯加班,还是要被批评,还是得不到很多钱。
离开富士康之后,他依然保留着昼伏夜出的习惯,每天临近中午醒来,整理素材,写文案,剪视频,上传……其他时间就是闲晃,寻找素材。这种日子起初让他心里有点发虚,回过头来才恍然大悟: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生活,一旦你每天醒来不知道该什么,你就完蛋了。
在汽车站广场休息的打工者
没有人能忍受工厂日复一日的生活,但事实是,富士康其实是他们这样的人的一个托底去处。如果不是自己侥幸靠拍视频赚了几个钱,再失去富士康,他和这些三和大神并没有任何区别。
极度茫然的时候,他在清早发朋友圈: “失眠焦虑怎么破,现在天天做梦想回富士康,生活没有方向。”
但被问起时他又会否认,解释说只是发给以前的领导看的,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离开富士康之后过得很好。
不上班的这段时间,他去送过外卖,偶尔做日结,去年《奇迹·笨小孩》剧组在附近的一个废弃小工厂拍摄,他去面试了群众演员,可惜没选上。
后来他时常会去拍摄地看看,那里在剧组撤离之后又重归废墟,水泥台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百味果夫”几个字,开水房的告示还没撕,字体用的是繁体,不过他判断不出来这究竟是原本就有的,还是剧组遗留下来的道具。
他还讲过脱口秀,倒也不是喜欢,而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胆子。他每天到福田一家脱口秀剧场去看人讲开放麦,顺便打杂,帮着搬桌椅,有一个演员常看到他来,就撺掇他也上来讲两段,他上去了,将自己的读书故事,以及在富士康打工。
台下很少有人笑。
对停在富士康附近的电瓶车常常挂着几个工帽
讲过几次开放麦之后,旧真才终于敢公开出镜。
他在房间靠窗的角落贴了一张水蓝色的墙纸,正中间印着由B站ID做成的logo:旧真瞎哔哔。前面有两台电脑桌,其中笔记本是新买的,据说买之前他发现股票又亏了一万块钱,反手便买了一台苹果:“就当亏两万了。”
平时他就坐在这两张桌子面前唠嗑, 斜对面靠近门的地方摆着一架书,有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也有《销售就是搞定人》。他不爱锁门,在这住了这么久也只丢过两次东西,一次是自行车,他没放在心上,还有一次就是书:
“新买的,都还没来得及拆封,他妈的气死我了。”
旧真觉得, 深圳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每时每刻都会有奇幻的故事发生,有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举起相机。前段时间他在路边看到一辆电动车被查酒驾的交警拦了下来,要求罚款2000元,他还在思索那辆电动车到底值不值2000元时,骑手已经丢下车,像成龙一样翻过路障跑掉了。
有时候,旧真也会拍一些有略带点行为艺术的题材。他曾经打算像那些三和大神一样在龙华广场的台阶上躺一个小时,观察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干什么,可惜没躺下多久,就有人来赶他,要求他“不要破坏城市形象”。
他现在的一个新想法是去附近24小时的肯德基待一个晚上,观察在这里过夜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因为这个选题没什么急迫性,所以一直没成行。
三和人才市场被封起来之后,旧真可选择的素材更少了。 基地门口也开始有保安巡逻,必须出示里头的租房押金条才能出入,5元一碗的挂壁面不知道是倒闭还是搬去了其他地方。
后来旧真又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过大神们几次,和居民起了冲突,后者要赶走他们。再后来就是丽枫酒店楼下。
白天那里一切如常,但凌晨四五点时,大神们会像鬼魅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路边或蹲或站,也不交谈,等待面包车给他们带来一份工。
等到太阳即将升起时,无论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他们都会迅速散去,消失在大街小巷,街面又回归寻常,宛若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他曾经在基地碰到过一个挂壁的年轻男孩,看起来不超过20岁,露宿在一家商店门口勉强可以遮住雨水的屋檐下。他们只聊了几句雨就停了,所以旧真心里那句话一直没能问出口:
“你为什么不去富士康呢?”
现在这个问题变成别人来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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