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象没有记忆的人生吗？
人们常说，记忆造就了我们的本身，它们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改变着我们的性格、爱好、对世界的看法。如果没有记忆，我还会是我吗？
有这样一位病人，他在人生中的整整 55 年时间里， 忘记了以前发生过的事，也不能再形成新的记忆。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瘢痕。
他，是历史上最有名的遗忘症病人。
癫痫患者
在 7 岁以前，亨利·莫莱森（Henry Gustav Molaison）和其他孩子一样，过着健康而无忧无虑的生活。
出生于 1926 年 2 月 26 日，亨利与做电工的父亲和做家政的母亲一起生活在美国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小镇上。他在圣彼得学校上学，喜欢滑板和班卓琴，似乎还偷偷暗恋着班里的女同学。
亨利一家图源：Suzanne Corkin
然而，7 岁的一天，亨利在学校附近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头部受伤，好在伤口不大，只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但这场不起眼的意外，改写了亨利的一生。
10 岁起，亨利开始出现癫痫的症状。起初，病情还不是很严重。他依旧可以和朋友们一起玩耍、打球。在亨利 13 岁时，他甚至还在父亲和飞行员的引导下开过飞机。
然而，一场强制性阵挛大发作毁掉了亨利的 15 岁生日。从那以后，他的病情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严重，不得不从高中退学。
不发病时，亨利喜欢看杂志，听广播，听摇滚乐。他也喜欢射击，收藏了不少猎枪和手枪。退学后，他曾经在工厂修理电动机，在流水线上组装打字机。但是，不停发作的病情让他无法长期胜任这些职位。
等到了 1953 年，24 岁的亨利已经有了 17 年的癫痫病史。他每天要服用 5 次狄兰汀、3 次美芬妥英、2 次苯巴比妥、3 次三甲双酮， 大量的药物却依然无法控制他的病情。
亨利·莫莱森
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严重的时候，亨利每天可能会发作十几次。他不能开车、不能参军，不能上学。为了有人照顾，他只能与父母住在一起，常年的辛劳让一家三口都精疲力竭。
于是，当哈福德医院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威廉（William Scoville）向他们推荐了一种实验性质的手术时，亨利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切除海马体
威廉向亨利推荐的手术，是一种双侧内侧颞叶切除术。威廉曾用这种技术切除了 30 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双侧颞中叶皮质，但范围都有所区别。
其中， 仅有 1 例像亨利一样要切除「双侧前三分之二的海马及海马回，以及钩回和杏仁核」，亨利也是首位仅因癫痫就接受这类手术的患者。
威廉医生
图源：https://www.thebrainobservatory.org/
1953 年 8 月 25 日，亨利接受了手术。在术中 EEG 的监控下，尽管没有找到致病灶，威廉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用抽吸器小心翼翼地吸出了亨利大脑的 内侧颞叶、杏仁核、沟回、内嗅皮层以及海马体。
威廉医生画的拟切除的两颞中叶切面图
图源：World Neurology
手术十分成功，亨利的癫痫症状得到了极大改善。这种大范围切除对亨利的感觉能力、知觉能力、运动能力、智力和个性几乎都没有影响，他在生活中的每个方面都表现得十分正常。
除了记忆。
医生和护理人员们发现， 亨利出现了严重的近期记忆缺失，他再也无法形成新的记忆。他可以正常交谈，但几分钟后，就会完全忘掉对话内容和交谈对象。而对于每天照顾他的工作人员，他也丝毫不记得。
对于亨利来说， 他的记忆就像写在沙滩上的字，时间的海水冲过就会迅速消失，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是新的空白。
六周后，威廉医生发表论文，报告了亨利和其它接受了相同手术的患者出现记忆缺陷的现象。在论文中，亨利·莫莱森被称为病人 H.M.。
这篇论文宣布了病人 H.M. 的诞生，但亨利的时钟，却永远停在了 27 岁。
成为 H.M.
论文中，威廉医生写道，这场手术「并没有引起明显的生理学和行为上的变化，但却导致了非常严重的短时记忆缺失」，「病人无法记起他所住房间的位置，他亲人的名字，甚至如何使用厕所或是便壶」。
除了短时记忆缺失的顺行性遗忘症，亨利还出现了部分逆行性遗忘。他不记得手术及稍早之前发生的事，却对小时候已经更早以前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楚。术前语义记忆（preoperative semantic memory）也完整无缺，尽管他学不会新词，但是他知道词语的意义、理解与发音。
亨利的性格基本没有变化，语言能力敏锐，智商保持高于平均水平，甚至从术前的 104 提升到了 118 分。随后的神经认知测试表明他还保持掌握新运动技能的能力，也就是工作记忆。对于测试中常见又比较困难的项目：对镜画五角星，亨利通过练习，也能够熟练地操作。
亨利在接受对镜画五角星练习
图源：phs.org
威廉医生一直尝试找到造成亨利遗忘症的原因，却发现这一切很难用颞叶切除术来解释。威廉甚至一度怀疑手术出了差错。1955 年，他在美国神经科学年会中结识了麦吉尔大学的布兰达·米纳尔（Brenda Milner）博士，她同样在研究相似的遗忘症病例。
于是，威廉邀请米纳尔来一起弄清楚亨利的病情。 2 年后，他们共同署名的文章《双侧海马损伤后导致的近期记忆丢失》（Loss of recent memory after bilateral hippocampal lesions）正式发表，其中报告了对病人 H.M. 的观察和前期测试结果。
布兰达·米纳尔
图源：mcgill.ca
至今， 这篇文章已经被引用超过 9800 次，H.M. 成为几乎所有神经科学家最耳熟能详的病人。
楚门的世界：55 年被试
作为神经学史上被研究次数最多的病例， 亨利的一生接受了无数次各种各样的实验，而 H.M. 这个代号，更是出现在近 12000 篇论文中。
从 27 岁接受手术，到 82 岁离开人世，亨利的一生中有 55 年都在以病人H.M.的身份生活，在所有和他接触过的研究人员中，苏珊娜·科金（Suzanne Corkin）和亨利相处的时间最久。
苏珊娜·科金
图源：mit.edu
当米纳尔和威廉发表第一篇关于 H.M. 的论文时，科金还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学生。直到 1962 年，科金才作为米纳尔实验室的一名研究人员，第一次与亨利会面。
此后，科金成为了与亨利关系最为亲密的研究人员。在科金的描述中，虽然失去记忆，但亨利仍然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
亨利有时也能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在参加某项研究。这时，科金会告诉亨利，他其实非常出名，他给科学家们提供了很多帮助。而亨利总是有些羞涩地反问：「真的吗？」尽管不到半分钟，亨利又会忘记这些事，但科金每次这样告诉他，他总是非常开心。「他似乎觉得，帮助别人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亨利同样也给科金的职业生涯带来了极大帮助。
在亨利的病历文件里，科金被列为他「唯一感兴趣的亲戚，朋友或联系人」。在 1980 年亨利的母亲去世后，科金接管了对他的所有研究与访问。
科金凭借着对亨利的研究，顺利进入麻省理工大学，并在 1981 年从研究科学家直升终身教授。在科金的管理下，护理机构的工作人员严密保护病人 H.M. 的身份，不允许拍照和录音，任何研究也必须向科金提交研究计划。
1966 至 2000 年间，亨利至少 50 次到访科金的实验室，接受各种神经认知测试。而在 1980 到 1992 年的十几年，这些研究的知情同意书的签署人都是 H.M. 自己。
直到 1992 年，为了满足新的临床研究的知情同意要求，避免利益冲突，科金为亨利找到一名远亲做监护人。一个月后，这名远亲签字同意在亨利死后将大脑捐赠给麻省理工以做研究。
2008 年 12 月 2 日，亨利去世，享年 82 岁。 亨利的死被刊登在了《纽约时报》首页，而他也被描述为「脑科学历史上最为重要的病人」。
这篇文章，第一次向全世界披露了病人 H.M. 的真名。
大脑切片，全球直播
2009 年 2 月 12 日，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伴随着披头士的背景音乐，科金的一名合作伙伴——雅各布·安内瑟（Jacopo Annese）——用 切片机将亨利的大脑切成 70 微米厚的薄片，共 2401 片。切片过程全程网络直播，时长超过 53 个小时。
雅各布·安内瑟与亨利的大脑
图源：UCSD.edu
安内瑟还通过扫描切片，获得了高分辨率的数字图像。通过 3D 图像重建大脑，在时隔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威廉医生对亨利手术的确切切除范围。残留的左右侧内嗅皮层为 0.03 和 0.11 立方厘米，相当于正常体积的 1.7％ 和 6.5％。据安内瑟估计，残留的海马右侧长 45.4 毫米，左侧长 47.2 毫米。
谜团似乎解开了： 内嗅皮层是皮层和皮层下核之间的主要的感觉输入传输通道，双侧内嗅皮层被切除，使残留的海马后部也失去联络，从而造成了亨利严重的顺行性遗忘症。
这一结果最终于 2014 年发表在 Nature Communications，但发表的过程却历经坎坷，甚至让科金和安内瑟一度「翻脸」。
在切片和图像获取完成后，科金向安内瑟索要高清数码影像资料以供研究，但这一举动让安内瑟心生不满。彼时，他第一篇关于 H.M. 的文章还没发表。却已经在大脑切片及影像上投入了数千个小时的辛勤工作，以及高达 75 万美元的研究经费。
亨利大脑切片的其中一片
图源：patientHM.org
虽然安内瑟计划将图像上传到网站 TheBrainObservatory上，给其他研究人员免费使用 （现在已经可以免费申请使用） ，但这起码也要等到自己论文发表之后， 而科金这一请求几乎是在要求安内瑟将论文拱手相让。
但科金一方拿出了亨利远亲签署的大脑捐赠同意书，认为一切数据都应属于麻省理工学院和麻省总医院，安内瑟必须将 2401 块切片、表面影像，及所有的神经病理学检验材料全部完璧归赵。
2013 年 3 月，双方进行了最终谈判。结果是，安内瑟将大脑交给麻省理工的代表，代表将全部切片送到科金前同事负责的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心理研究所「大脑银行」。同时， 安内瑟的论文需要将科金列为共同作者。
谈判结束后，安内瑟愤然辞职。
争论
2013 年 5 月，科金出版了亨利传记《永久现在时》（Permanent Present Tense），在书里，她感谢了亨利对神经科学和记忆研究的贡献，并称他为「活在当下的人」。
但失去记忆的亨利，真的能够「活在当下」吗？
在一些其他的资料记录中，亨利虽然没有记忆，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甚至因此有抑郁倾向。
有时候，亨利的情绪会变得非常不稳定。他会抱怨：「任何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无论我有什么欢喜，无论我有什么悲伤。」
他时常感到如梦初醒，他的记忆被困在了 27 岁。此后的每天，亨利都会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周围是不认识的护理人员；而父母不知为何开始蹒跚，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见了。
亨利和年迈的父母
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有时，研究人员会让他猜测自己的年龄，他有时会说三十多岁，有时会说二十多岁，当看到镜子里那个苍老的自己时，他总是会陷入久久的沉默。
亨利是病人 H.M.，而病人 H.M. 成就了无数科学家。威廉、米纳尔、科金、安内瑟，以及其他上百上千的研究者都感激病人 H.M. 为科学研究做出的无私贡献， 但讽刺地是，亨利本人却从未从中获益，甚至对自己的「无私贡献」一无所知。
2016 年，一篇关于病人 H.M. 的文章在《纽约时报》上发表，其中提出的三点质疑引发了广泛争议。
文章称，科金曾试图压制关于 H.M. 的研究发现面世；没有寻找亨利的还活着的近亲作为法定监护人，而是通过法律程序另外指定了一位极其遥远的远亲；她还试图销毁原始资料和未发表的数据，因为一些研究和数据有可能存在缺陷。
尽管科金已经去世，但文章发出后，还是有超过 229 名神经科学家联名签署了一封信，反驳这些质疑。 但是，文章作者随后提供了与科金谈话的录音，录音中科金承认了销毁部分数据。
真相究竟是什么？随着故事中人物的离去，我们已经无法获得答案。但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是失去记忆的 55 年里，亨利的生活或许很难快乐。
在另一本关于亨利的传记中，曾记录了这样一段亨利和研究人员的对谈。
「现在，亨利，我希望你能试着回忆，越远越好，告诉我你最早童年回忆。」
「我可以回想到，嗯，应该是第一次坐雪橇的时候……」
亨利记得儿时的冬天，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坐着马拉雪橇。雪橇越跑越快，路旁的一些孩子们向他们扔雪球，但是都砸在了雪橇的围栏上。
「很有趣。」亨利轻轻地笑了。
「你还是能很好地记住手术之前的事的，不是吗？」科学家说。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录音带里，亨利的声音带着一丝寂寥。
「对，」他喃喃道，几乎快要哭了。「是的，在那之前，我确实记得。」
致谢：本文经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 郁金泰教授 专业审核
内容策划：z_popeye、gyouza、Oxusmoros
参考文献：
[1]Patient H.M.: A Story of Memory, Madness, and Family Secrets
[2]https://pubmed.ncbi.nlm.nih.gov/25913428/
[3]https://www.pbs.org/wgbh/nova/article/corkin-hm-memory/
[4]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2649674/
[5]https://www.nytimes.com/2016/08/07/magazine/the-brain-that-couldnt-remember.html
[6]https://news.mit.edu/2016/faculty-defend-suzanne-corkin-0809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ncomms4122
[7]https://www.thebrainobservatory.org/projecthm
[8]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ncomms4122
[9]http://www.biodiscover.com/news/research/728552.html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丁香园”（ID：dingxiangwang），作者：Byronchu，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