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7日,上海市政府发布通告,宣布以黄浦江为界分批实施核酸检测。3月28日5时起,浦东、浦南及毗邻区域先行实施封控。在上海长大,居住在康健街道一个老小区的潘尼因为出差,从3月11日起滞留北京,迄今已过一个月时间。

他曾问自己:“我算逃兵吧?”不断有外地朋友发来问候消息,谈及上海疫情,他们都会说潘尼其实很幸运。这一个月时间,潘尼离疫情中小区邻居、朋友和发小们的生活烦恼、困境、现实很远,但他其实天天在与上海的亲人朋友联系,为他们的境况而揪心,在北京的宾馆里帮亲友线上抢菜。疫情之下,一群人尽可能互相提供帮助。以下是他的自述。

文|潘尼

“31号群”

除了和亲友联系,我对上海疫情最直接的了解,源自“31号楼”的业主微信群。

这个自去年12月因“有密接”临时封楼而组建的微信群,在今年3月15日被再度启用——至今,这个名为“31号楼”的42人组群依旧活跃,它虽不引人注目,但确实见证了上海这座城市在疫情出现时,业主心态的起伏、家庭生活的困境,以及种种民生需求的现实。

上海的“封控”其实很早就开始了。3月15日,徐汇区的一则告居民书发到了群里,自16日起实施闭环管理,人员只进不出。经历了几次小规模疫情洗礼的邻居们,像处于休眠中的老虎,最初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异样,第一反应是追问这份没有加盖公章的文件是否算官方消息。

而我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对这个国际大都市抱有100%的信心。我一方面想着快速解封,另一方面抓紧结束手头的工作,赶紧回去——毕竟无论是公共管理,还是日常生活,上海都算得上是中国城市的“天花板”。

3月27日,上海市政府发布通告,宣布以黄浦江为界分批实施核酸检测。3月28日5时起,浦东、浦南及毗邻区域先行实施封控,4月1日5时解封;4月1日3时起,对剩余浦西地区实施封控,4月5日3时解封。封控区域内,住宅小区实施封闭式管理,所有人员足不出户。

封城开始了。

图|空荡的上海街头

但事实上,浦西的诸多小区在这之前已经进入了各式各样的“封控”中,7+7、2+12、14+7等词汇从一张张公告中走进大家视线。

具体到我的小区,3月19日,它再一次经历了“2+2”。封了两天后,小区居民被告知“放你两个小时出去买东西,但是必须回来”。

当时我还在上海,走在马路上,人生中很少有那种感觉——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了。

图|住户拍摄(6楼)

“31号微信群”第一次出现惊慌情绪,是在3月25日。门牌“303”的住户在群里率先开口,“是确定要封禁了么?”

居委的回复是:“现在只能等通知,请大家不要惊慌。”

502的“老爷叔”在群里接了一句“很想封么??”

我所在的小区93年建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小区了。“老爷叔”姓崔,自我2004年搬入小区,他就和老伴在此居住。每到夏天,他们家的门总是敞开着的,电视机放在客厅,一直播放新闻或体育节目。高中以前,我总会在放学回家时在5楼多停留一会儿,站在走廊上,眼睛往里瞥,生怕错过什么感兴趣的节目。老两口的孙子和他们住在一起。尽管学校就在小区后门,但“老爷叔”依然会骑着电动车送孙子上学。最近一次见到“老爷叔”时,他正将电动车送车棚中倒推出来,孙子在一旁乐呵呵地笑。

图|31号101室居民拍摄的画面

“31号微信群”里不仅有502房“老爷叔”这样的“老一辈”,还有像“老爷叔”邻居——501房的小雨这样的80后甚至90后年轻人。在上海,疫情突袭之际,也“激活”了不少此前略显沉寂的微信群聊,比如31号微信群,曾经,它是承载着年轻人之间的交流欲望,他们和“老爷叔”这样的老年人之间,存在着一道天然的“鸿沟”——过去,两个群体间的沟通,似乎从来就不在一个频道。

图|小区后花园

没人能想到,“31号微信群”能在一夜之间,成为小区一个高度凝聚的意象,在构筑起一个社交场域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成为了打通停滞沙漏的那个工具。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哪位业主起的头,一些生活物资在群里开始流转起来。

与之呼应的是一场自上而下的自我救援。

小雨家“缺酱油”这件事,4月6日在31号微信群传开后,603房业主马上表示“我家有一瓶可以倒”,301房的还追问小雨“需不需要老抽”。

图|群内截图

“作为80后,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也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得一些东西……”小雨说。

“31号微信群”有时也是业主宣泄情绪的一个“缓冲器”。拿到酱油的当晚,小雨接到了疾控中心的电话,说4号的混检有问题,被告知要上门采样。时间当时已至凌晨,从窗外望去,小区的路灯都关了。小雨心里害怕、委屈,于是在群里求助。

小雨上门采样的烦恼,引来了群里不少冒泡群众,“什么情况啊?”“你还好吧?”

小雨开始在“31号微信群”里倾诉自己的烦恼。原来,31号楼有2个人接到了上门采样的电话,小雨就是其中之一。看到自己并不是唯一需要采样的居民,小雨松了口气,还了解到旁边的21号楼,有18名居民当晚也收到了类似电话,所以当晚23:22,来自21、31号楼的20名居民,又进行了一次混检。

图|排队测核酸

结果是第二天出来的,“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小雨说。看到她的这句话,我能感受到她的如释重负。

拯救毛孩子

4月5日“柯基犬”事件之后,我更加关注一些救助类的在线文档信息。

图|上海宠物互助信息登记汇表(截图)

Echo就是我在这个阶段认识的,她是宠物互助项目当中的志愿者之一。年轻女孩Echo的笑容很灿烂,96年出生的她,有着新一代90后的独立与个性。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与这座城市有着26年的情感连接。危机来临时,她尚未察觉得事件的严重性。直至疫情爆发后,她与2700万上海市民一样,足不出户,居家隔离,才隐约感受到“这次不一样”。

浦西即将封闭的前一天,她在家中尝试下厨,炒了花蛤、鱼还烤了面包。做完这些后,她心想,“从今天开始是不会(能)这么铺张的使用蒜和辣椒了。”随后的几天,尽管有心情上的起伏,但日子仍旧安之若素。

转折点发生在4月5日。一则新闻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上海浦东区曹路,主人感染新冠被转运,追出来的一条柯基犬被当街打死。“我感到震惊。”Echo如此形容她的错愕,她不敢相信让她赖以为傲的上海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也是Echo第一次感受到了焦虑,她不担心自己,令她恐慌的是如果自己被感染了,宠物会落入怎样的境遇?

4月6日,她在朋友圈看到了“上海宠物互助信息登记汇表”的在线文档后,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一名个人志愿者,Echo在文档上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Echo就接到了救助电话,这是她没想到的。

第一个来电的是住在虹口区的一位年轻女孩,不幸感染了病毒,目前家中有两只猫与两条狗,需要寻求能寄养的地方。考虑到家中还有一只狗,Echo跟女孩表示目前家里还能再接多收一到两只狗。Echo答应对方,自己将成为她的保底方案。

第二个来电的是青浦区的一位姑娘,需要转送一只猫咪,考虑到距离遥远,Echo想到了居住在青浦区的家人或许可以帮忙。“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家人去接你的猫咪。”庆幸的是,家人也很支持Echo的行为,愿意尽可能提供帮助。

最后的来电是一个小伙子,急需狗粮,Echo与他一起联系闪送,最终成功买上救命粮。

独居的Echo养有一只贝纳瑞,会经常带着他参加朋友的聚会。她记得自己刚成为一名个人志愿者时,公益团队的一名志愿者就告诉她,“一切量力而行”。尽管想尽可能地帮助别人,但她告诉自己,目前的极限是两只狗和一只猫。如果接到了它们,她将关闭自己的联系账户。

比起志愿者,求助者有时更显无助。

张果儿发现自己不对劲时,是4月2日。头晕,伴随着无力,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翻出居委会发来的抗原自测试剂,二道鲜红的“杠”赫然在眼前。张果儿有点惊讶,“我阳(性)了,但4月1号检测的时候还显示为阴性。”

焦急等待了一天后,“大白”登门复检。尽管自己的健康云显示阴性,4月5日,疾控电话告知,她被确诊为阳性患者,张果儿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由于尚属轻症患者,张果儿暂时居家隔离,等待疾控的进一步消息。但是,焦灼就此在她心中扎下了根。如果自己提出居家隔离,会被允许吗?如果一旦被拉去集中隔离,10只“毛孩子”该怎么办?一个个问题萦绕在她脑中,这让她一度失眠到凌晨2点。

图|张果儿的猫

这样的焦虑蔓延到了她的短视频账号。她拍下自己与宠物一同隔离的生活,写下#主人阳了宠物怎么办#、#上海疫情互助#等字样的话题求助。令她没想到的是,短短24小时内,视频的观看量就达到了143万,近万条评论与私信向她涌来。

普遍是善意,素未谋面的网友们为她加油鼓劲。有人耐心打下一大段字,分享朴实而简单的经验,也有网友关注她,想“蹲一个后续”。但刺耳的言论并非不存在,“人都顾不上了,还顾猫”,甚至也有恶言向她人身攻击,“得了新冠,简直害人又害猫”。

张果儿选择忽视这样的留言,“不想被影响心情”。她在家里做好清洁与消毒,囤了足够的猫粮与猫砂。她认为,上乘的策略,是能够与10只猫一同居家隔离。中乘的策略,是自己被转运,而猫咪独自在家隔离。最下乘的策略,则是将猫咪送去寄养。

4月6日,那份在线文档在上海的各个猫友群里传开来。无意中看到这张表格后,张果儿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填上了自己的救助信息——抗原检测为阳,家里十只猫,怕被隔离许久才能回来,需要有人帮忙上门喂养照料(有偿)。

与预期中的清冷境遇不同,源源不断的电话在随后一天内打来,有的是爱宠人士,更多的是宠物店主。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上海浦东的一位宠物店主向她表示,愿意在她被转移至集中隔离点时,帮她接走家中的10只猫咪。加上这名店主的微信后,对方给了她互助群志愿者的联系方式,并转来许多建议。

在找到兜底方案后,张果儿放下了悬着的心。她曾想过最坏的结果,不给任何人钥匙,也不会让任何人进来,誓死保护自己的毛孩子。但有了这个兜底方案,让她不至于走到那样不体面的一步。

图|张果儿的猫(淘淘)

回想起3年前,一只名为“淘淘”的德文卷毛猫用爱治愈了她的轻度抑郁。3年以 来,“淘淘”迎来了丈夫“壮壮”,成为了新晋奶妈,果儿又陆续领养了新成员。为了更好地照顾爱宠,独自在上海打拼的她一度从合租房搬出,换为更大的两居室。

来自疾控的电话铃声还没有响起,张果儿仍在等待中,但她感觉自己的情况在一步步变好。她现在最大的希望是能够与家里的10只猫一起居家隔离,直至痊愈。

抢菜

疫情期间的上海,抢菜变得格外艰难。

在北京的酒店里,每天睡前,我会列一个清单,单子上写的是朋友们需要的绿色蔬菜,以及洗洁精类生活用品,当然还有生抽、蚝油等厨房调料。单子列完,我会给前台打电话,让工作人员在5:50分提供叫醒服务。根据小区朋友口口相传的经验,我会在每天早上6点、8点半各预约一次配送。

但饶是如此,大部分人其实还是抢不到菜的。我从3月28日起,开始远程帮朋友在线上“云抢菜”,到现在也有半个月时间了,在两个平台也就成功过8次,购买了35件产品。更多的情况是:头天晚上下单时兴致勃勃,购物车被塞得满满的,第二天起床一查订单,收获一片灰色(产品无库存)。

最离谱的一次,头天晚上下了三四百块钱的单,第二天只配送了20多块钱的菜。

虽然抢菜过程艰辛,但我很享受帮助朋友的过程。有时候我们会点开微信,切到语音通话模式,在“云端”一起同步抢菜。协同“作战”的感觉,一下子让我们回想起疫情发生前,兄弟们一起喝酒吹牛时的场景。

还记得某天,有个朋友托我帮忙去网上抢一份咖喱。我这位朋友平时点外卖多,下厨房少,一个人在家就算有原材料,也基本不会下厨烹饪。但封城期间,他憧憬一种新的下厨模式:把视为珍宝的土豆、胡萝卜放进锅,佐以咖喱,出锅后就着白米饭,别提多美味了。就是这区区几小块咖喱,成了我俩在北京和上海远程通话期间,谈论的主要话题。

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在移动互联网时代适应力比较强,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物资的问题,而很多独居的老人,连智能手机的操作都有困难,线上抢菜对他们而言更无异于盲人摸象。疫情之下,有人过得不错是现实,另外一部人抢不到物资,基本的生活保障遇到问题也是现实。

图|封禁中的上海居民

很多小区最后的希望,其实是小区的团购。这些团购都以微信群的方式进行外部联系,被封前期,它解决了很大问题。比如这几天在我们小区的小卖部就通过各楼的组长,统一采购并分发鸡蛋、面包等物资。在一个个团购群里,有需要的家庭,一个个接龙式地拼贴出“我家要2盒鸡蛋”“能给我送2箱牛奶吗”这类需求。

4月5日。晚22点15分。我的邻居张华发来消息,“你家里实用油有吗?”疫情的爆发,在上海带来一系列的封锁,张华一家四口人面临物资短缺。也是无奈之下,他才给我发了消息,并不断强调,“是借的,借的!”

这也难怪,慌忙中,他把“食用油”打成了“实用油”。

当时我阴差阳错地滞留在北京,和上海基本断了联系。我想到自己有一把备用钥匙,一直放在同小区的发小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于是我拉了个微信群,方便他们两人沟通。给发小介绍张华时,我说这是“张老师”。

张华确实是一位高中美术老师,有张方脸,头发修的整齐,刚强的黑眼睛带着眼镜,我一般称呼他为张老师。成为邻居的这20年里,他鲜有紧张的状态,细细回想,应该只有这一次。

第二天,趁着核酸的空隙,张老师跑到了小区花园,发小从4楼将钥匙丢给了他。10分钟后,张老师上了6楼,从我家的冰箱、橱柜分别找到了油、米、方便面和几块冰冻牛排。

这,也算是完成了一次“隔空助力”。(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部分人名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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