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土
编辑|李春晖
于新子(化名)一度患上严重的性冷淡,说严重点,是性焦虑。不过,这些只是她的自我诊断。
于新子早就讨厌自己天生娇嫩的嗓音,短视频上兴起反讽式的“夹子音”模仿秀,更加深了她的自我厌恶和恐惧。她时常处于恍惚状态,总感觉喉咙被异物捣得生疼,让人想呕。
这还只是崩溃的开始。去年,于新子收来一个朋克风的娃娃头套,还为此专门定制了紧身胶衣。她对这套装备相当满意,便鼓足勇气去微博超话晒了晒。这是她第一次将这项隐秘兴趣示于人前,没料到的是,骚扰私信如巨浪般扑来。
于新子吓坏了,火速删掉微博,但仍觉得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她出现了一些应激反应,变得惧怕谈论关于性的话题。跟男友亲近时,她会不自觉地紧张、躲闪,“总之非常扫兴”。
说回这项隐秘的兴趣。玲娜贝儿下头、冰墩墩说话,两大顶流玩偶塌房使“内胆”一度成为网络热词。内胆释义很多,常指玩偶服装之内、虚拟偶像背后的演员,是一种职业。
但成为内胆也是一种亚文化,对应专有名词Kigurumi,为日语“着ぐるみ”的音译,即“把娃娃穿起来”,可归为cosplay的分支。Kigurumi的扮演者,被称为Kiger。
“内胆”走红互联网后,吃瓜群众看到、认识到这门职业,年轻群体不乏将其视为一份快乐工作的。可把“成为娃娃内胆”当作兴趣,依旧是最边缘的小众文化,甚至被污名化。即便已有新玩家摘掉面具,主动向外界讲述圈内故事。更多人还是和于新子一样,仍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隐藏
同好在群里发起春日拍照局,于新子在接龙信息里把名字添加、删除、再添加。纠结许久,最终还是报了名。
成为Kiger的八年里,她只“全副武装”去过三四场漫展。在日常生活里,穿成娃娃的模样出街,还成群结队地去拍照,这事儿要搁在以前,于新子想都不敢想。
原因很简单,她扛不住路人异样的眼光。
代表纯真的娃娃,在青春期里洗过那么一遍,便会染上点淡黄。如果在加上人型、乳胶、女仆这些限定词,那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黄色。不管我们内心是否认可,娃娃就是和性文化紧密捆绑。即便不认可的人,也能迅速做出关联联想。
这种联想无处不在。在百度搜索“娃娃”,排在前面的是成人玩具的广告,更多搜索指向“娃娃体验馆”“充气娃娃使用效果”等等。
于新子不能不被其困扰。
刚入坑时,她主要在贴吧、微博刷科普内容、求购头壳,跟资深玩家交流心得。冷圈人丁单薄,于新子加入“kigurumi吧”时,身份证还只有四位数。即便现在,这个贴吧总人数也没突破九万。
但冷圈也有好处。没有过多规矩,也就避免掉许多不必要的冲突,圈层气氛非常和谐,玩家们自得其乐。于新子短暂地放松过,偶尔会主动发点分享帖。她第一次尝试穿皮(即全包紧身衣),还特意拍照留念发在网上,赢得同好“卡哇伊”“出得很棒”的热情评论。
但同时,脏污嘈杂的声音也不免传到耳内。她收到私信轰炸,“让人想犯罪”“付费约玩”“福利姬”等露骨留言让她深感被羞辱。
摆在明面的危险还能躲避,最怕那些暗藏的温柔陷阱。有位主动搭话的网友,刚开始表现得相当温柔,情愫慢慢在频繁聊天里萌生。
两人关系略有拉近,对方便时不时发来女仆养成的新闻,明里暗里表示想要调教于新子。起初,她还自我说服这或许是暧昧调情。可对方等不及感情进一步推进,偏执、恋物癖、控制欲就暴露出来。
“我真的是差一点就栽进万丈深渊。”于新子用力擦除掉互联网上自己和kigurumi有关的痕迹。自那以后,她只会潜水围观下相关贴吧和超话。
也因此,当刷到一批年轻的新玩家,带着头壳、穿着胶衣拍摄短视频,没流露出一丝胆怯和戒备,于新子打心里觉得“难以相信”,并将这些人视为勇士。“她们最难能可贵的,不单单是敢分享这种兴趣,还用力回击外界的误解。”
“好恐怖”“女菩萨送福利”“擦边软色情”一类评论,被“不爱别看”“嘴臭拉黑”“给姐爬”的回应驳倒。流言蜚语已经无法穿透头壳和假皮,伤害到内胆们的身心。
kiger群体出现了斗士。
病患和兴趣者
给娃娃当内胆,你如果说这是特殊性癖,旁人会流露出一种“我懂”的表情。可你要说这是纯粹的兴趣,人们脸上往往写满“不理解”。
但对新子来说,成为“内胆”真的只是兴趣,是在自我防御机制下找到的兴趣。
兴趣是心理学经常提及的名词。它是个人力求接近、探索某种事物和从事某种活动的态度,表现的是个性倾向性。
积极心理咨询师赵黎告诉硬糖君,兴趣是一种广泛的社会性动机,是心理动力学里尤为重要的理论部分,跟很多心理学疗派紧密挂钩。
养成某种兴趣,背后必定有深层的心理原因。正如于新子接触kigurumi文化的最强驱动力是:藏在皮下,不必说话。
故事要从她的青春期说起。于新子小升初时,恰好赶上尴尬的变声期,“一夜睡醒就成了夹子音”。她的声音确实过于特殊,以至于硬糖君初次跟其聊天时,也忍不住怀疑这是故意拿腔作调。
做作的夹子音,让于新子在校园长期处于被孤立的位置。很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更有同学当面骂她“恶心”。这场校园霸凌愈演愈烈,持续多年。渐渐地,活泼的于新子变得沉默寡言,“我有时候想自己要是哑巴,该多好”。
没人料到,十多年后,夹子音会成为短视频的流量密码,光在抖音就有几十亿的播放量。只是这些传播甚广的模仿秀作品,将于新子再次推到心理阴影下。“不想在意,但很难不在意”。
时至今日,于新子仍想要摆脱自己的声音。她在卧室里,摆放着《好听:如何练就好声音》《声音的表演》《声声入人心:重塑你的声音魅力》等好几本书,“我知道这些只是心理安慰”。
当然,于新子也做过两次明智的选择:填报计算机专业和给娃娃当内胆。前者让其尽量避免了过多的社会交流,后者则给她提供了精神避难所。
2015年前后,她在动漫社朋友的影响下,初次了解到kigurumi,一种超费钱的小众文化。
娃娃头壳动辄上千,普通胶衣好几百,于新子攒了半年钱,总算配齐心仪的装备。她不敢在宿舍试穿,便趁着放假带回家,在卧室穿戴、拍照过了把瘾,计划蹲个漫展开开光。
但家人清扫房间时意外翻到这些装备,没等于新子解释,便已默认“这是不正经的东西”。暴脾气的父亲把娃娃头壳重重砸到地上,斥责女儿“心理变态”“不学好”。
一道深深的裂痕出现在头壳表面,也出现在这对父女之间。七年过去,父亲依旧不愿提及女儿的这种兴趣,也拒绝跟硬糖君聊聊。
于新子说,她有一回喝醉酒,跟家里人讲出内心的痛苦,但并没得到对应的理解。后来她便不想再多说,“被讨厌或许就是我的宿命”。
说起女儿的兴趣,于新子的母亲倒表示能接受,但无法理解。她不懂夹子音有啥自卑的,不懂穿怪异的娃娃哪里有趣,更不懂孩子为何要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改变,从表达开始
于新子心甘情愿给娃娃当附属品,这也是不少老玩家的共有情绪。
最早一批kiger喜欢的娃娃头壳,多是以某部动画、某部漫画的角色当作原型,原创形象相对较少。于新子告诉硬糖君,早些年做头壳、胶衣的国产厂家稀缺,她不得不跑去外网求购某些萌款。
这些特定的形象本身就已拥有丰富的故事和性格设定,并不需要皮下玩家进行过多二创。正因此,有些玩家把娃娃穿在身上,只是表达对某个角色的喜爱,或是寻求某种庇佑。
于新子认识的内胆里,声称自己社交恐惧、悲观主义的多不胜数。他们迫切希望逃离现实,从真实世界抹除掉自己的面孔。
把娃娃穿在身上,就是其暂时隔离外界的选择。本就是一群没有安全感的人,注定难以坦然面对质疑和误解。不止于新子,硬糖君联系的好几位老kiger,也都处在一种兴趣被污名化的焦灼里。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年轻一代的新玩家。这些新鲜血液在抖音、微博、小红书里恣意流淌,滋养出更具生命力的kigurumi文化。他们既立场坚定地表现个人兴趣,又积极乐观地重塑内胆觉悟。
对这些新玩家而言,娃娃只是其传递情绪的容器,并不能掩盖其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因此,他们更倾向购买原创头壳,再通过妆娘改装,更换配件、视频语言等形式,赋予这些模糊形象独特的故事。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玲娜贝儿。这位没有作品的迪士尼“女明星”能够迅速成为顶流偶像,显然离不开内胆的积极营业。处在皮下的表演者,虽然无法开口说话,但以有趣的互动细节,参与着玲娜贝儿的形象构建。
身在迪士尼家族,玲娜贝儿的内胆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会打破粉丝对偶像的期待。同样,如果把kigurumi当成创作题材的网红,最好也是永远保持“去人化”的姿态,以免真实人类形象削弱虚拟故事感。
即便如此,某些藏在顶流玩偶下的表演者,哪怕会背负“失格”罪名,也依旧想要通过小动作、声音、甚至主动掉皮,让外界看到自己的存在。他们内心并未进入内胆状态,故而迫切想要自我表达。
同样的亚文化,在不同时代和不同群体里,也承载着不同的精神。不只是kigurumi,汉服、潮玩、娃圈在几代群体里,价值也不尽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年轻群体养成某种兴趣,初心基本都是跟世界对话。
于新子所在的kiger同好群里,隔三差五便有萌新报道。这些活跃的新力量,无形中影响或改变着群体习惯。令她大为震撼的是,有个小女孩被别人追着骂“胶衣XX”,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在空间晒出更性感的照片,配文“是你得不到的女王”。
几个月前,于新子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无数带着头壳的物种奔来,可爱的、性感的、怪异的、朋克的,千奇百怪。于新子穿过拥挤的人潮,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刚想摘掉套在头上的面壳,就醒了。